《1931年秋》ne le dis à personne part 3

part 3

Jared看出我的惊讶,故意拿我取乐,“怎么,你之前是怎么想的?”
我一向不会撒谎,更何况我担心在那双澄澈的蓝眼睛的注视下我若是撒谎,脸会变得比壁炉里燃着的火更红。
我诚实地说,“我曾经以为你们是恋人。”
出乎我意料地,听完我这个回答,Jared只是把手中的杯子放回几台上,让自己的身体向后陷进椅子的靠垫里。
我以为他会大笑,以他惯常的,讨人喜爱的方式,但他只是嘴角稍稍抿起,跟我分享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秘密的微笑。
“恋人……”他思索着,无意识地用拇指和中指摩挲着睡袍带子,轻声呢喃,“恋人。”

他的胡须长长了,覆盖住他的下巴,但并没有使他变得不美或不整洁。光从他的右边照过来,让他的整个左脸笼进一层阴影中,像极了一幅威尼斯画派的古典油画,唯有眼睛在火焰跳跃时折射出夺目的光彩。他随意地坐着,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可就是这样的随意,让我从他淡然的神情中感到了一阵平静的哲思。
过了一会儿,他像突然从一个绵长的梦境中醒过来似的。他的目光重又回到我的脸上,“抱歉,”他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几乎忘了你还在这。”
我也冲他一笑,表示我对他的神游没有半点抱怨。事实上,要说抱怨,我心中倒是对无法窥见刚刚那短暂的十几分钟里他平静的哲思下隐藏的斑斓思绪感到几分可惜。
“我刚刚想到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Jared说,“我想起很久以前,也是这么个时候,夜很深了,窗外刮着风,可壁炉里的火呼呼烧着——就像现在这样,”他扭头去看那火,然后像是被它的光芒迷住了似的没有再移开眼睛,“我和Shannon面对面坐着。窗子外面寒风刺骨,而我们身上却暖融融的。”
他自顾自笑起来,“那时我大概两岁。”

“告诉我,我的朋友,”Jared问我,“当你和某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你有时是否感觉到一种特殊的,美妙的,沉重的感觉,让你忧虑,愉悦,患得患失,又无法用语言描述?”
我告诉他是的。即使我是个常常试着用文字表述心中所想的人,也会遇到这种情况。
“这么说,你是个作家咯?”Jared说,用手转着杯子。
我发现他几乎没喝酒,让我不禁怀疑他拿来酒是为了照顾我的疲累。
我回答说是,Jared又问,“那试着告诉我吧,你是否怀着一种感情,这种感情让你感到迷惑又无所适从,像一个在午夜行走在没有路灯的马路上的醉汉般跌跌撞撞,痛苦万分?”
“你既渴望找寻得到这份感情,因为你心中早已确定今生别无所求,唯有这份感情使你牵挂。但又惧怕得到后的失去,因为你也知道那失去会轻而易举地毁掉你整个人生。若是没有这份感情——光是这个想法就让你如鲠在喉——你将会成为行尸走肉。你愿意穷尽你的一生去追逐那份感情,即使精疲力竭也还是徒劳无功,像是用渔网捞起湖水中的月亮,用手指紧握住流泄的细沙。”
“你曾有过吗?”Jared问。
我再次肯定了他的说法。
他露出一个沉静得叫我心惊的微笑。这个微笑不同于以往他活泼动人的笑,让我像等待翔集的鹈鹕扑扇着翅膀散去后突然望进一汪碧湖般感到一阵超出承受的颤动。

“那么回答我,”他问,“你把这种感情命名为爱情吗?”

我无法回答。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说,“爱情应当是热烈的。”
“是的,”Jared说,“爱情还是快乐的,不求后果的。”
“爱情是短暂的。”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仿佛我的话里有一根细小尖锐的针刺着了他。

“所以,”Jared说,“请原谅我自私地舍弃爱情这个名词,不愿用它来概述我和Shannon之间的感情。”
他冲我笑笑,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错似的,“恋人这个称呼对于我这个贪心的人来说,似乎远不够多。”

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从我的方向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一轮半圆的月亮挂在街对面那座小教堂的尖塔上。我的心情被一种庄重和喜悦充盈着。在这个夜晚过去后的几十年里,我不仅一次地回想起这次谈话。每一个难眠的夜晚,每一个闲暇的午后,这段记忆都反复出现在我脑海里。很难说清它对我的人生造成了什么影响,但是毋庸置疑,它是我短暂匮乏而又无趣的人生里最特殊,最激动人心的一场探险。通过这场探险,我以我有限的视角,得幸窥见了另外一种之于普通人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我最终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开口问了Shannon的去向。
Jared没有回答我,反倒一笑,“我猜你似乎对我和Shannon很感兴趣?”
我猜想一定是Lorenz太太把事情告诉了他们,因这妇人的小小天性让我不禁为自己的失礼尴尬地红了脸。
“抱歉,”我支吾着说道,“我并没想惹恼你们,只是……”
Jared惊讶地说,“我并没说我感到生气呀,我亲爱的Chris!”
“如果你们感到被冒犯,也请允许我致上歉意。”我说。
“瞧瞧你,”Jared笑着摇摇头,“你真是个体贴的绅士,对不对?”
“我们都没有感到不适,Chris。你也并没有在探听我俩的隐私。我能理解你是处于纯粹的好奇才去询问Lorenz太太有关我们的事情。事实上,我感到很开心,毕竟这也说明了你也希望同我们交朋友。”
这番得体又善良的话让我更加羞于自己的行为,Jared又说,
“同样地,若是你心中已经有了对我们的答案,就该猜到类似的好奇心我们早已遭遇了千百回。”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即使当下这情景我已早已在脑海中演练多遍,但亲耳得到证实,心中不免仍有讶异。
“你们比我曾经想的温暖许多。”我说。
Jared笑了,“哦Chris,我们体内仍有相当一部分和你们一样。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仍承认自己是人类。而且,我们都不是自愿选择成为现在这般模样的。”
我在想若我此时表现出不合时宜的好奇是否会让我显得更加粗鲁无礼,但幸好Jared又接下去说了。

“我们的故事很长。我恐怕没有两个钟点是不能说个大概的。你仍然想知道吗,Chris?”
我感谢了他愿意同我分享他们人生的慷慨大度,说,“不必担心,目前来说,彻夜不睡可能正是我想要的选择。”
Jared笑了,“我猜到你会这么说。故事的开头是我俩都还是人类的时候。我们情同手足,一起长大。如果不出差错的话,我们会一直一起生活,各自结婚,有自己的孩子。然后我们的孩子就会像我们一样一起生活,一起长大。但你知道了,事情并没有这么发生。否则我和Shannon此时应当并排躺在家族墓园里,每日有园丁来修剪杂草,墓碑前总摆一束洁白的野百合。
“Shannon曾经离开过我一段时间。他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好。离开之前,我和母亲问他打算去哪儿,他的回答简直令人发笑。他说,'我不知道。一直往太阳的方向走,直至走到沙漠。然后我再扭头去寻找绿洲。'你说说,这算什么答案?我们本不该同意的,但我和妈妈太爱他了。我们帮着他,在一个晚上让他走了。他走了之后一封信也没寄来,一连几年没有消息。我想念他的程度已经荒唐到担心他在自己找寻的沙漠里渴死的地步。又过了几年,父亲病逝,出殡日那天我仍然没见着他的踪影。”
“但我毫不怀疑他有一天会回来,我确实是相信着的。我想着他会在某天早晨,靴子上沾满了沙土和清晨的露水,疲惫却快乐地坐在我们的早餐桌前,叫我们的女佣Sarah再多煎一个鸡蛋,因为通宵走夜路让人饿得能吞下一头牛。我和妈妈坐在他的身边,听他说他的沙漠还有绿洲。我一直等着这一天。
“可是有一天早晨,Sarah把我从床上叫醒,告诉我妈妈病倒了。我说,'怎么会呢,Sarah?妈妈昨天还和我一起吃了晚饭呢。'Sarah回答说,'是的先生,可现在全城都在发瘟疫,好几百号人已经去见了上帝。快起来洗漱吧,医生马上就到。'
“在医生离开之后,整栋宅子就被隔离了。只有我去陪着妈妈,依旧每时每刻都等待着Shannon。妈妈日渐病重,Shannon还是没有回来。宅子里的人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害上瘟疫,一个接一个死去。最后剩下了我和妈妈。”
说到这里,Jared停了下来。
我耐心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Jared又开口说,“我头一次感觉到生命是如此的不可捉摸。她可以凋谢得那么快,却依然在枯萎时保持她原有的美丽。我看着妈妈虚弱下去,意识到她每日清晨睁开眼,迎接她的将会是与日俱增的苦痛,但又同时清楚,这苦痛是她美丽生命延续的证明。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天,我拉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告诉她我有多爱她,直到她闭上眼睛。
“我帮她做了祷告,换了衣服,举行了只有我一个人的葬礼,因为神父三个月前就去世了。我在墓园旁边火化了妈妈,把装着妈妈骨灰的罐子葬在父亲旁边。但Shannon还是没有回来。”
“你怨恨吗?”我问。
Jared摇头否认,“我感到害怕。”
“妈妈没有提过一句,但是我知道。她一直希望能再见Shannon一面。我害怕我也如此。我害怕我再也见不到Shannon。”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Jared说,“只剩下我一人之后事情似乎简单了许多。于是我决定去找Shannon。整个欧洲因为瘟疫满目疮痍,我找不到任何行之有效的方法能让我离开那里。我别无他法,只能选择步行。
“我身无分文,只好露宿街头。有一次我在路边醒来,看到有个孩子正试着把我衬衫上的玳瑁扣子扯下来。我随他去了。

“我一直走,漫无目的的寻找让我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大概是三四个月左右,我身边的景色从破败的城市变成了荒无人烟的麦田和平原。
“我走过一棵断裂的葡萄树时突然感到很累,但是又害怕如果在这里停下我会永远失去和Shannon见面的机会。我逼迫自己继续往前走,可是我听得见我的骨头在嘎吱作响,脚步也虚浮不定。我想到我是不是已经害了瘟疫。这个想法瞬间摄住了我,我恐惧得几乎要晕过去。
“我在试图趟过一条小溪时摔倒在河岸边,接着就是一阵漫长的昏睡。我睡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在睡梦中都禁不住怀疑我是不是永远不会醒来了。然后我睁开眼,看见Shannon出现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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