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秋》ne le dis à personne  part 2

part 2

第二次见面过后,我发现我对他们的好奇不减反增。每日通过他们进出时的细碎声响来揣摩勾勒他们的形象已经不能满足我日渐高涨的好奇心。这大概是某种职业病吧,我认为。凡是能动笔写点故事的人,总希望能在脑海里分毫不差地塑出一个人物来。我试着在脑子里把他们复写出来,但我总觉得我对他们的了解太少了。他们像一本我只能看到封面的书,我只能模糊地从感觉上窥个大概,却永远没有机会翻开。又像是从钥匙孔里看风景,色彩斑斓,却一次只得局部。
我终于在Lorenz太太来给我送早餐的时候忍不住问她,“Lorenz太太,对门的那对房客,他们是怎样的人?”
“哦Rodriguez先生,”Lorenz太太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您真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您想知道他们的什么?”
这倒让我犹豫了。我并未打算探听他们的私事,只是希望我脑海中勾勒他们形象的线条能更细腻一点。
“他们在这住多久了?”我问,“他们有朋友吗?”
Lorenz太太一边把咖啡从托盘里拿出来一边回答我,“他们在这住了有三两个月了,先生。大概是夏天快结束的日子里搬进来的。”
“朋友嘛,”Lorenz太太直起腰来,“他们可有相当多的朋友。每天都有公馆差人来送舞会请柬,他们倒是随性,想去了便去,不想去了就差我们回个信,自己跑去大街上晃膀子。”
“他们平时都和什么人来往?”我说,“除了舞会的那些?”
Lorenz太太回答,“他们有头有脸的朋友很多,匪夷所思的朋友也不少。”
“前个月有位先生来寻他们,可他们正好不在。我告诉那位先生他们兴许要等到晚上才回来,可那位先生相当着急,嘴里骂着我听不懂的话,说他们出去见太阳就跟螳臂当车一样愚蠢。”Lorenz太太说,“那位先生称呼他们为sanguijuelas,这不是一个好词,对吧Rodriguez先生? ”
我含糊地搪塞了过去。
“幸好那天他们回来得早,”劳伦茨太太说,“那位先生盯着我的眼神叫我心惊,我一度觉得他要把我吞下肚去呢。”
我看着Lorenz太太收拾我昨晚喝完摆在书桌上的咖啡杯,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道,“他们从不在这里吃晚餐吗?”
“大多数时候不,先生。”Lorenz太太说,“他们喜欢自个去吃。事实上,他们早餐也吃的很少,叫人怀疑只吃那么一点点怎么够呢。”
“他们过得挺自在,不在意似的。”Lorenz太太看我一眼,把托盘装回竹篮里,露出一个妇人常有的温柔的笑,“所以要我说,他们没有朋友,他们只有彼此。”
我点点头,开始读起当日的早报。
社会新闻那一栏正好报道了一个男人的死讯,我草草地看了个大概。
Lorenz太太收拾完桌子,拎着竹篮走到我的面前问我今天是否打算出门,“床单是现在换还是再等上一会儿?”我告诉她我今天午饭后打算出去一趟,如果可以的话等我出门再换也不迟。
“当然啦先生。”Lorenz太太应道,从我的房间退了出去。

当天下午我在图书馆消磨了半天时间,回到旅馆时天色已晚。我去取钥匙时我们的门房Frings感到很是惊讶,因为我是极少在太阳落下之后才回到住处的。“美好的一天吗,先生(注①)?”Frings说,把钥匙递给我,“您看起来很是疲惫。”
我接过钥匙,“谢谢(注②),还算可以。也许我也该尝试一下夜晚的生活。”
Frings听出来我在指谁,也许是Lorenz太太和他分享了我浓烈的好奇心,他稍稍敛了笑容,说,“恕我直言,恐怕那样的生活并不适合你,先生。”
我对他每次谈及那对房客时的表现感到奇怪,但还是领了钥匙上楼去了。
回到房间我看见我的书桌上摆着一封信,我拆开读了。内容大意是我的朋友四天后就要举行婚礼,随信附着一张请柬。
我读过信后洗了个澡,感觉到很疲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在躺椅上坐了下来。我一边喝酒一边想些事情,今天下午在图书馆读到的东西和适才收到的信让我身心俱疲,竟然在躺椅上睡着了。直到午夜时分,我被隐约传来的脚步声吵醒,我意识到是对门的房客回来了。我在黑暗中躺着,侧耳倾听他们低沉悦耳如提琴般的谈笑,在听到门被关上了之后才起身回到床上。

可我之后却精神起来,两眼鳏鳏直至天明。

我和他们在不久之后有了一次我从未料想过的接触。这次接触带给我的惊叹和遐思,可以说是我这场漫无目的的毕业旅行里最大的收获。他们是我人生中遇见过的最不同寻常,难以言喻的人物。在这次接触之前,我满心以为我已经大致了解了他们,从旁人的只言片语和我自己自以为是的调查中拼凑出了他们的人生轨迹,但最终我发现,我错的离谱。我用我狭隘的眼光去度量他们比我精彩厚重千倍万倍的经历,就像用一种颜色妄图画出太阳的光辉般愚蠢可笑。
我曾想过他们的关系,并且一度认为他们是恋人。但毫无疑问这远远不止。他们之间有一种紧密的,坚不可摧的联系,这从他们的动作姿态中可窥一斑。他们是如此熟悉对方,如此习惯对方的存在,他们在彼此身边的每个反应都如呼吸般顺畅自然,像之前已经做过千百次一般习以为常。他们并肩行走的姿态轻松自如像跳双人舞,低声交谈时声音和谐如鸣奏曲。他们在一起,就像几个世纪以来缺失一角的油画终于被补齐,叫人为他们出乎意料,又无可反驳于这般天衣无缝的美丽。
在他们望向对方时,脸上的神情叫所有陷入热恋,宣誓自己愿为爱情赴汤蹈火的爱侣自惭形秽。我可以从中看出所有爱情的特质,忠诚与火热,迷恋与奉献,但我意识到它包含的远远不止这些。他们看向对方,就像沙漠中饥渴的旅者看见一杯鸠酒,就像饥饿的北极狼从刀尖上舔舐自己的鲜血,就像最虔诚的修道者踏进地狱的烈火。他们为自己怀有的感情受过磨难,这磨难使他们的联系密不可分,使他们的感情具有比虚妄的爱情更真实的质感。

那天晚上我去参加了朋友的婚礼。我并没喝太多酒,但回到旅馆时不知怎地感到有些头晕。那时约莫是晚上十二点,我取了钥匙上楼去,看见对门从门缝里透出一丝光亮。我感到好奇,他们通常不会在这时回来。我把钥匙插进锁孔却发现门不能打开,我对着月光朝手里的钥匙一看,发现弗林斯错把楼下房客的钥匙交给了我。我急忙跑下楼去,却发现弗林斯已经下班了。
我回到楼上,开始思索我要怎么在这异国他乡暂且寻一个晚上的安身之所。我又累又沮丧,几乎想立刻买一张船票回美国,但我摸摸口袋,发现我的支票簿今早被我放在书桌右边的抽屉里了。
在我万念俱灰时,对门的房门突然打开了,Jared从门后面探出半个身子来,“晚上好哇,克里斯。”
在这种时候被人撞见实在叫人尴尬又欣喜,我在心里盘算着,但又觉得以我们的点头之交托他给我找个住处有点过于莽撞。
“晚上好,Jared。”我回应。
“我听见你跑楼梯的声音,”Jared说,眨了眨眼睛,“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并且为我这么晚了打扰他的夜间休息感到抱歉。
他摆了摆手示意不碍事,皱起眉思索着。
“现在这个时间恐怕没几家旅馆还开着门,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冲我露出一个笑容,“可以来我这里暂且呆一个晚上。”
我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么个解决之策,不禁惊讶地说,“我恐怕会打扰你们。”
他被我的紧张逗乐了,“我确信你不会,”他笑着说,“而且没有'你们',Shannon今晚不在这儿,就只有我。”
我感到更为惊惑不解,他们分开的画面是我从未见过和想过的。
“总有些不能回避的理由,”Jared看出我的疑惑似的说,“所以,我还真不习惯一个人待着。你可没有理由拒绝我。”
我犹豫着,Jared又说,“来吧克里斯,想想看,要是今天是我在你这个处境,你也会不假思索这么提议的。”
我推辞不过他的盛情,只好踏进那扇对我来说无比神秘的门。进门时我再次为自己打扰了他的休息致歉,“哦我可爱的克里斯(注③),你没必要这么拘谨,”他像是听到一个我不会听懂的笑话似的说,“这还不是我的休息时间呢。”
他对我的称呼让我对他的国籍感到更加好奇。我随着他走进他们的房间。
他们的房间比我的稍大,有个壁炉,此时正燃着旺旺的火,把房间烤得很是温暖。
我把手杖倚在门后,脱下大衣挂起来,这才感到舒服许多。
“请随意坐吧,”Jared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我给你弄点喝的。”
我在壁炉旁边一张有着柔软靠垫的暗红色天鹅绒椅子上坐下,感受到火焰驱走我身上的寒意。我很高兴Jared展露出想同我进行一番谈话的意向,因为在这个晚上我实在是难以入眠,并且我对他们的好奇更加难以抑制。
“告诉我,”Jared的声音传来,“你觉得在这样一个午夜来上一点威士忌过分吗?”
我回答说当然不,于是Jared拿着两个杯子和一瓶威士忌从厨房走出来。
他把杯子和酒放在我面前的一个小几台上,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你真是善解人意,克里斯。”他说。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Jared首先开口问。
我告诉他我去参加了一个朋友的婚礼。
他笑了,“婚礼,噢,婚礼,我很久都没有参加过婚礼了。”
“我记得婚礼总是热闹,有很多的花和香槟,还有乱跑的小孩子。”他突然兴致勃勃地问我,“新娘漂亮吗?”
我告诉他我没有注意。
他大笑,“你这个混蛋。”
我看到他的杯子压着一封封口被草草撕开的请柬信,信封上用漂亮的花体印着Leto这个姓氏。我想起来我还未曾得知他们的姓氏,不禁思考Leto到底是他们之中哪一位的家族名。
“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他回忆着,拿起杯子喝了一口,“Shannon也结过一次婚。”
“天哪他要是知道我忘了这么多事一定气得发疯。”Jared又笑着说,“别告诉他。”
我问他Shannon不在是不是去参加舞会去了,他否认,“不不不,”他拿起桌上那封信,“你一定是看到这个了,你这聪明鬼。”
“这封信是寄给我的,虽说我还没有看过。但我也不打算参加了。”他无所谓地又把信放下,“你知道,这挺让人苦恼,我们的信总是拆混,因为信封上永远都写着莱托先生,我们得拆开了才知道究竟是谁的信。”
我惊讶地看着他。
Jared似乎也意识到了,“瞧瞧我!”他说,“不敢相信!”
“我一定还没跟你介绍呢,我和Shannon是兄弟。”他说。

这完全不是我的设想,但我又很快知道这的确是最贴切的答案。一切对于他们之间关系的猜想都尘埃落定了,他们是兄弟。

①为德语 
②为德语 
③为意大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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