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秋》ne le dis à personne

part 1

那大概是1931年的一个秋天。我在那个暑假领到了大学证书,适逢我第一部小说交印完成,我拿到了一笔不多不少的稿费,于是我决定暂时离开美国,去欧洲看看。我乘了一艘船到英国,在伦敦呆了一阵子,接着去了法国。巴黎相当漂亮,但无处不在的场面话不太适合一个年轻气盛的美国小伙子。我很快就离开了那里,接着经过意大利去了奥地利,中间想过绕道回去西班牙,但最后到了德国。
我在去奥地利的火车上接到一封信,是一个许久不见的朋友寄给我的。我接到信很惊讶,因为我们已经有将近五年没有联系了。他告诉我他即将结婚,听说我正在欧洲做我的“毕业旅行”,希望我能来慕尼黑见他一面。我听出了他对我毕业旅行的小小嘲讽。他母亲是奥地利人,父亲是德国人,我们曾经因家父的欧洲生意有过短暂来往。他对我这种传统的美国作派感到好笑,这是可以理解的。于是我缩短了在奥地利的时间,在十月的一个下午抵达了慕尼黑。
他忙于新居的布置而不能来车站接我,但是托人给我安排了个住处。那是一间还不错的旅馆,门房很和善,热水似乎也够用。除却每日供应的早餐里咖啡总有股怪味儿,一切似乎都无可指摘。我在搬进来的第三天见到了住在我对门的房客,这估计是我这段旅程中最奇特,最激动人心的一部分了。这也是我打算讲述这段奇妙经历的原因。

我一开始对他们的关系感到疑惑。起初我觉得他们是同游的伴侣,但随后发现他们的关系亲密不仅于此。他们同出同进,每天早上,大概在我喝完第二杯带有怪味的咖啡后,我就能听见他们打开房门的咔嗒一声,和随后踏在木楼梯上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在晚上约摸八九点,他们就会一起回来,依然是一前一后踏在木楼梯上的脚步声,但他们在晚上似乎显得比白天兴致更高。我隔着门板听见他们低沉的说话声和模糊的调笑,然后是房门被打开又被关上的声音。
我同他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我本是渴望多出门走走的,可是又担心我那位朋友差人来旅馆寻我却不见我踪影,于是只好舍弃本意坐在房间里等着。那日我决意趁着好天气顺着旅馆门前这条道一直走到玛丽恩广场,去好好晒晒太阳,可我刚踏出旅馆,就看见远处马路上有个骑着自行车的邮差。我忽然担心起若是有一封我的电报该怎么办。虽说那位和善的门房会待我回来再为通报,但我想到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这封电报就是我那位朋友发来的而我可能错失内容,内心就感到焦急不安。最终我在街角的报刊亭买了一份当日的早报和一盒香烟便匆匆回到了旅馆。
门房告诉我邮差没有来,于是我决定上房间去等着。我迈上楼梯,正好和对面的那对房客打了个照面。
这是我第一次同他们见面。他们站在房门口,似乎因为没有旁人的缘故,动作和神态都较平时放松许多。身材稍高的那位留着一头半长的棕发,有着一双蓝眼睛,圆润的鼻尖和稍有胡茬的下巴。另一位正站在他身前替他整理着他的领结。
正背对着我替他整理领结的那一位有一头黑色的短发,身量看起来比棕发的要强壮一些。
我一出现在楼梯口他们就发现了我。这不免让我有些撞破秘密的窘迫。倒是那位和善的蓝眼睛大方一笑,说,“我想你一定是住在对门的Rodriguez先生。”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干巴巴地说,“很高兴见到你。”
他毫不在意似的,又说,“弗林斯先生称赞你是位好相处的绅士。”弗林斯是我们那位门房的名字。
他如此爽利的态度叫我更不好意思了,只能微微点头朝他致意。
那位黑发先生也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的胡子倒是剃得光光的,显出优美又凌厉的下巴来。眉毛很浓,鼻梁高挺且硬朗。他望着我,目光不如说是审视,接着他也露出一个微笑,说,“很高兴认识你。Rodriguez先生。”这笑容竟带上点温柔的意味,让我受宠若惊。我一向笨嘴拙舌,此时只能急急地点了点头,没话找话般地说,“你们要出去?”
那位棕发先生看出我慌乱的心思似的,用他的蓝眼睛早有预料般地瞥了黑发先生一眼,说,“是的。今天的太阳很好,我们想出去走走。”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今天太阳的确很好,温度也合适。”
“温度,是啊,”他叹了口气,“已经十月了,温暖的日子没几天了。”
黑发先生听到他这句话,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神情有几分习以为常又宠溺的无奈。
他们和我道了别。我侧过身子,让他们迈下楼梯。接着我在房间里待了一整天,等待那位最终也没有出现的邮差。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当我喝完咖啡,既不打算再添,手头也没有一本好书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这对特殊的房客。他们对我就像摆在小孩面前的糖果罐一样,让我忍不住在脑海里不停思索他们的每一面。
我试着猜测他们的国籍。他们的英语都没有明显的口音,所以就算下一次见面他们换了一种语言同我打招呼我也不会觉得惊讶。只希望别是德语就好,我的德语简直一团糟。
他们的衣着既不张扬也不朴素。我看不出他们的衣服是不是新做的,因为他们的动作举止是这样自然。他们的动作带着老派贵族般挥霍时间,慢条斯理的轻快,又有一种全然超脱不羁的的新式做派。个子稍高些的棕发先生似乎更习惯被人照顾,我曾经隐约听见他站在门前抱怨温莎结的系法,“真是麻烦,我们之前可没有这么多麻烦事,我就是不稀得系这种专折腾人的东西。”
“行啦,”黑发先生说,“舞会就该有个舞会的样子,这可是你说的。现在谁又来抱怨领带了呢?”
“可是!”那位棕发先生稚气又夸张地叫道,“那个东西就要杀死我啦!我不能呼吸!我都不能呼吸了该怎么和你跳舞呢!”
那位黑发先生笑起来。
“我就是拿你没办法,对不对?”黑发先生说。
接着他低声说了句什么,棕发先生又转而高兴了,“我就知道他这么做了!”他们语速很快地交谈着什么,然后是房门被打开又被关上的声音。

我同他们第二次见面是在一天午后。我那天上午接到那位朋友的一封电报,他和我约在中午十一点半在市政厅前面碰头,但我临出门时又接到他的另一封电报告诉我约会取消了。他的未婚妻对婚礼上的配餐酒不甚满意,他必须亲自去解决。于是我不愿扫了自己的兴,独自一人遂愿去了玛丽恩广场。大约下午三点,我回到旅馆门口,正好碰见这两位让我思索良久的对门房客。
我正打算走进旅馆,却被别人叫住了。
“Rodriguez先生!”
我猛一回头,看见那位棕发先生正从街对面跑过来。
“好久不见啊,Rodriguez先生。”他跑到我面前,还未站定就急匆匆地说。
我连忙向他问好,越过他我看见那位黑发先生正站在街对面。无疑刚刚他不在意自身安全横穿马路的举动是受到责备的。黑发先生左右张望了一下,穿过马路朝我们走来。
他走到棕发先生身边,皱着眉无声又责备地看他一眼。棕发先生像个仗着宠爱故意打翻果酱瓶子的孩子一样冲黑发先生眨了眨他的蓝眼睛,又转过头来继续同我说话。
“我真是太失礼了,上次竟然没有告诉你我们的名字,”棕发先生说,给自己紧了紧围巾。天气已经转凉,他早早地穿上了有毛皮内衬的厚大衣,围巾抵着下巴。
“也没有好心的来提醒提醒我这个鲁莽的可怜人。”他说,鼻尖和脸颊因为奔跑泛着一圈红色。
黑发先生感觉到他的意有所指,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他一眼。
“我是Jared,”棕发先生说,又对着黑发先生说,“这是Shannon。”
“我一直没找着机会自我介绍,”Jared说,“告诉我,你没有生我的气吧,Rodriguez先生?”
我摆摆手示意没有,“叫我Chris就好。”我说。
“好。”Jared答应下来。随即他看见有两个搬运工正抬着一个巨大且沉重的东西走进旅馆,他扭头迅速地和我告了别,“先暂时再见了Chris,我得先确认我的地毯不会被那些人脚底的污泥毁掉。”
说完他就朝那两个开始爬楼梯的搬运工快步跑去。
Shannon此时扭头对我笑了笑,解释道,“Jared今天买了架钢琴。”
我点点头。
“他很久没弹琴了。”Shannon补充。
“所以我再次请求你原谅他的无礼,”Shannon有些无奈地朝着Jared的方向露出一个笑容,“他有时候的确缺乏礼数。”
我摇头,“我从不觉得他无礼。相反的,他的举止让我感觉很舒服。”
Shannon笑道,“你的确是位好相处的绅士。”
连续两次受到如此赞美让我的脸红起来。并且我发现Shannon似乎比他看起来要爱笑许多。
“Jared是个很特殊的人。”我红着脸说。
Shannon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回应。
“他出乎意料得恰到好处。”我说。
“是的。”Shannon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他光洁好看的额头让他显出思索的神情,“他的确是。”
“他有种能让你变得更好的魔力。”Shannon说。然后他想起了什么,又笑着补充道,“还能轻易获取原谅。”
我说,“你们一定经历过不少事。”
Shannon又笑了,这次的笑容更大,但我发现我却不能明白它的意义了。
“非常多。”Shannon说,“超乎你的想象。”
“我曾经是一个粗鲁下流,不可救药的混蛋。”他说。
我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就看见Jared从旅馆里跑出来。
他把围巾除去了,头发散在两肩,气喘吁吁地停在我和Shannon面前。
“真的很抱歉打断你们,”Jared说,“Chris我亲爱的*(注①),可是我现在真的需要Shannon,我可以把他带走吗?”
我又因为他的称呼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只能结巴地告诉Jared我丝毫不在意,没有必要道歉。
“快来!”Jared抓住Shannon的手腕,“钢琴把我们花瓶的位置给占啦,可是我真的不想把它放到厨房去。”
“你得想想办法。”Jared说。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走进去。过了一会儿,我走进旅馆,在和善的门房那里取钥匙的时候就听见楼上传来搬动家具时摩擦地板发出的吱吱声。
“你认识住在我对门的两个房客吗?”我头一次问门房不是关于早中晚餐的问题。
“是的。”门房说。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鞠了个躬,恭敬地说,“他们俩都是绅士,但您最好别认识他们为好。”

注① 为法文

评论(3)
热度(8)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backtosillend | Powered by LOFTER